慕容仪审视着自家弟弟。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单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她的印象中，这个弟弟所拥有的情感明显是要比一般人少上一些。她曾怀疑过，在遗传自父亲的性格和幼年时期种种经历的双重作用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谁产生爱情这种东西，甚至以后神主的位子也得她挑人送去坐，可现在看来……
他已经动了真心。
“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拦着了，但是，你最好确定她和那些屠龙疯子没什么关系。”
“当然了。”慕容夜低头继续看文件，“你少操点心吧，有这时间，还不如想想你和陆燃的问题怎么解决。”
慕容仪假笑。
“我要去睡了。”她走向门口，又回头警告了一句，“别陷得太深。”
慕容夜抬头，同样假笑。
几分钟后，永明殿的灯都熄灭了。等到十一点半左右，书房也终于没有了亮光。
次日早晨，楚星澜六点就醒了，想继续睡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梳洗，然后打开墙角的大衣柜。里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冬装，按色系整齐地排列着。她随手挑了一套深蓝色的，华美但不显张扬。本来有一套红的更好看些，但总让她想起某位高傲的玫瑰小姐，还是算了。
穿戴完毕后，楚星澜拉开房间门要出去，结果外面跌进来一个侍女，“咕咚”一下摔在她脚边。她呆了一下，那个侍女也傻眼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瞪着她的脸看了几秒，然后“嗖”地弹了起来。
“抱歉小姐！失礼了！我……我是专门服侍您梳洗打扮的侍女苏苏！”
“呃……”楚星澜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着，“我已经弄好了。”
苏苏看上去快哭了。
“啊，要不……”楚星澜原本觉得今天应该认真地化个妆才合适，可惜龙族的化妆品她不会用，随身空间里也没有能用的，现在倒是有办法了，“要不你帮我化个日常妆？”
小侍女“刷”地抬起头，脑后的三股辫都甩了起来。
“好的小姐！”
这个看上去有点冒失的苏苏化妆技术倒是出奇的好，动作也很快，十分钟之内就完成了面部妆容，顺带把她随手扎的松松的低马尾给改成了看着简洁实则步骤复杂的盘发。
苏苏好像一放松下来就十分健谈，她在化妆方面得心应手，一边动作不停一边能说很多，这十分钟她们一直在聊天。楚星澜得知她是凭借化妆技术提前转正的实习侍女，今年八月刚满十六岁，来自青城，还听说了许多在她实习期间发生的事情，觉得挺有意思。
“好啦！”苏苏给楚星澜别上最后一个暗金色发饰，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您看起来非常温柔端庄！”
“谢谢。”她觉得这个词十分贴切，完美地形容出了这个假象。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她。天晓得，她跟“温柔端庄”可一点儿也不沾边。
接着，苏苏主动带楚星澜去了餐厅。她们从走廊那扇门进去，对面的另一扇门连着厨房的小隔间，一群，好奇的侍女正扒着门缝偷窥。楚星澜察觉到她们的视线，抬眼看过去，门就飞快地关上了。门后的十几人互相看看，尴尬地笑了两声，然后深呼吸，若无其事地端起餐盘，推开门鱼贯而出，顺便装作不经意地再多看楚星澜几眼。
快吃完饭的时候，一个在大厅布置跨年夜装饰的侍女突然进来，提着裙摆小跑到楚星澜旁边，低声道：“小姐，神尊大人来了，在大厅等您呢。”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间，才七点，正疑惑着，几秒后猛然想起慕容夜今天有很大可能要带她在明都四处逛逛……
神殿外正阳光灿烂，这个被寒冬冰封的世界似乎也被融化了一点。楚星澜望了望明净的天空，跟着慕容夜走下神殿长长的石阶。
“想去哪儿？”
“啊？我……都行啊。
“都行？”慕容夜重复了一遍，回头看看她。楚星澜若无其事地避开他的目光，很快地跑到前面，笑道：“不过我对那种漂亮的植物挺感兴趣，花啊草啊什么的……嗯，明都有没有……呃，大片的花海啊？”
没过几分钟，他们就瞬移到了明都的风铃谷。这个山谷位于首都和月城的交界处，景色怡人，因遍布着一种极其耐寒的风铃花而得名。有风吹过的时候，整个山谷都会回荡着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却从不杂乱，只是柔和地飘在空气中，伴着纷飞的粉蓝色花瓣。
楚星澜漫无目的地走着，慕容夜跟在后面，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时，她总能堆砌出无数赞美的词句。
这可不大正常。
花海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而楚星澜也像是永远看不腻这满眼的粉蓝一般，只是不停地走着，走着。
忽然，慕容夜站到了她面前，微微俯身，平视着她。
“你有心事。”
“嗯？”楚星澜突然回神，“我没有啊………”她绕过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我不过是早上醒得早了点儿，现在有些犯困罢了，没关系啦。”这话是假的，她根本不困，只是思绪纷乱、无从说起，特别是在这种宁静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
慕容夜没再说什么，继续跟在她身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打破了沉默：“如果……你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尽力帮你解决。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好吗？”
楚星澜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这是她第一次听见神尊大人用如此柔和、如此小心的语气跟她说话。他……似乎是想安慰她，但又对此十分陌生，结果话一出口就显得很别扭。
真是的，她居然有点小感动诶。
“我师父在北大陆的时候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呀？”楚星澜的话题总是换得很快，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各种情绪。只不过，有时也会适得其反。
“她确实说了。”慕容夜坦然承认，后面的话字字句句，都直击楚星澜的内心。
“她说，她这个徒弟，什么事都压在心里，半个字不肯说，就知道自己硬撑；她说，她徒弟很讨厌自己在人前失态，总是背地里偷偷难受，完了又扯出一副正常的模样面对所有人；她还说……”
“好了！”楚星澜打断他，转身就走，背影微不可查地颤抖着，“她老人家的话什么时候变这么多了，我……我哪有那么脆弱，都活了几百年了，什么事不是一眨眼就过的……还有你，别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没点自主判断能力吗！”
“就是因为经过了我自己的判断，才敢和你谈这些。”慕容夜没有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她，“白启大师很关心你，她临走时一直嘱咐我，如果你来了，一定要好好安慰你。虽然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但……你要是愿意说，我就会一直听着。”
“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你需要。”
山谷中忽地扬起了一阵风，无数落花也随之纷飞。楚星澜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再次看清四周时，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她觉得心底似乎有一根弦断了，费尽心思筑起的数道防线，就这样不可掩饰地崩塌了。
眼泪肆无忌惮地滚落，楚星澜将脸埋进手心，喉间溢出一声逃脱了压抑的呜咽。身后，慕容夜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近，轻轻将她揽过去，抱住。楚星澜发出一种似笑似哭的怪异声音。
“只有你敢这么说话，”她抬起头，在他怀里转过身，脸上泪痕斑驳，“每一个字都能插进我的心脏。除你之外，其他人都是点到为止，从来……从来没有你这种……毫无顾忌的家伙！”
“我怎么可能毫无顾忌？我——”
“你就是。本来.....本来我自己就能调整好，在一个人的空间里安安静静待着就好，结果你……你非要往里硬闯………”
“你一个人待得太久了。”慕容夜果断地截住她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无论过去如何，至少，现在你无需压抑，无需忍耐，也不必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楚星澜沉默了。过了很久，他们也没再说话，只有漫天的花雨还在下落，山谷里的风还在吹。
无需压抑，无需忍耐……也不必独自面对整个世界。
她总共就活了三百多年，可这么一句话，她也等了三百多年。
楚星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来那么多眼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把大大小小的、甚至她认为早该过去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但好在，慕容夜是个很有耐心的倾听者，无论她断断续续地说多久，久到泪水将他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的时候，他也依然愿意听下去。
“唉，”楚星澜叹了口气，抬起脑袋，“脸全丢你这儿了。”
“反正说出来了就好。”慕容夜揉揉她的头发，“这么要面子呢？”
“哎呀——”
“好了好了，不会笑话你的。”这话听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少可信度，但楚星澜也懒得计较，默默地找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她差点儿忘了自己今天化妆的事。
好得很，基本全花了。
“其实你今天没必要化妆的，花了会很麻烦。你最怕麻烦事。”
“闭嘴吧你，全卸了不就得了。”
“啧，如此隆重的妆容，实在……不太习惯。”
“日常妆而已，还隆重上了。也不知是谁特意去换了身正装呐？”
“……没有特意。”
“哦~”楚星澜调侃地看了他一眼，心下暗笑——这才是他们正常的交流模式嘛。
几分钟后，两人便瞬移离开了此地，前往下一个地点。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有个半透明的身影一直隐匿在暗处，早已观察多时。
与此同时。
白启倚靠在沙发中，一下一下地撩动着面纱，似乎在思考什么，蓦地，叹了口气。
“果然啊果然………”她摇着头自言自语，“三百多岁还是太晚了，都没有年轻人一半的胆量，说个话也弯弯绕绕别别扭扭……”
“唉，操心……”
接下来的时间还是很愉快的。楚星澜吐出压在心头的种种烦心事后，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便开始有了游览明都的兴趣。说实话，虽然慕容夜不大会安慰人，但他耐心提出的种种解决方案却能让她一团乱麻的大脑逐渐找回思路，这样一来，问题似乎也不太算问题了。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比如云山，比如觅灵巷，还有那个名为“白鸽”的广场，等等等等。到了傍晚时分，两道身影又一前一后，掠过无数山川树木、人潮街道的上空，去追逐缓缓下落的夕阳。
天际最后一抹暗红彻底消失时，他们回到了神殿。这里早已被侍女们装饰一新，随处可见银边的红色丝带或者金黄的小绒球和发光的一串串珠饰。
“这一天，真是像个梦啊……”楚星澜回望着一路绵延的石阶，感慨着。慕容夜从后面上来，笑道：“现在不烦心了吧。”
“我很高兴。”她歪歪头，看着他走到自己前面，周身都被覆上一层柔和的灯光，忽地笑了，“谢谢你啦。”
那个身影停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顿了顿，朝身后伸出手。
“快走了。你先回去休息，然后，就能看到今年最盛大的烟花了。”
晚上十一点半，所有灯光准时熄灭，只有那些珠串还亮着。侍女们都抢着占领各个视野好的窗口，而楚星澜早已和慕容夜一起登上高耸的塔顶。整座明都一览无余，满目繁华欢乐。
旁边漂浮的数字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23：57。
23：58。
23：59。
00：00。
绚丽的烟火骤然腾空，刹那间将墨色天幕装点得璀璨夺目。它们一朵一朵接连绽开，毫不停歇，仿佛要将整片黑暗吞噬殆尽。夜空在这一刻亮如白昼，而那此起彼伏的升空呼啸与盛放时的震耳爆响，交织成了一曲最热烈的狂欢乐章。
大约十分钟后，天空中的烟花开始变成各种美丽植物的样子。百合，鸢尾，风铃花，玫瑰，郁金香，还有玲珑花、冰莲、月兰、幻梦草……
最后一朵兰花逐渐消散后，空中飘落了无数银光闪闪的粉尘，随风飞向四面八方。
“太美了……”楚星澜喃喃低语，“如梦似幻……”
“还没结束。”慕容夜轻笑，“看。”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片璀璨夺目的蓝色乍现于天幕之中，光芒似乎能穿越一切。
是蓝玫瑰。
一大片盛放的蓝玫瑰。
“这才是结束，喜欢吗？”
楚星澜眼神一动。直到那片耀眼的蓝色逐渐散去，她才开口。
“谢谢。”
“我很喜欢。”
如果这一刻能永久定格该多好。
然而……
两人都不知道，今晚的相聚已是最后的安宁，之后他们便将迎来数年的漫长等待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