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凭借着那点“才智”,和叛党做了交易,替他们解决了边境兵力不足的问题,他向叛党提出:“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个想法的时候,对方居然笑了,捏着他的下巴说:“你和你那迂腐的爹不一样,是个妙人。”
但那叛党头子并没有立刻放了他,而是又上了刑具,接着便是新一轮的欺辱。
他是被当初那个少年,叛党真正要找的人拼命救出去的。
少年死在了救他的路上,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阖上,只是一个劲的护着他,喊他走。
他在那一刻是真的惊了,好像平生第一次知道“忠魂义骨”这几个字怎么写,那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牺牲和义气,是普通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豁达与坚持。
他也想过要做少年那样的人,且不说为国为民,但好歹能居安一隅,在母亲膝下尽孝,为煌筌百姓增添几分快乐,可他那一颗赤诚之心,他那板正的身姿,在倒在叛党面前的那一刻,就被牢房中的无边黑暗吞噬得连渣都不剩。
甚至可以说,就在那时候,走出来的就不是溪烃,而是一个不管不顾的疯子。
他出去后,依然偏执的想要母亲赞许的目光,于是他做什么都很卖力,便是连他一度看不起的皮影,到最终都能玩转的娴熟自如,而母亲看到了却开心不起来,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不痛不痒的鼓励一下。
他们都知道,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少年。
从那个少年躲到他家开始,便永远都回不去了。
少年是清廉血脉,也是为了救他而死,他虽然疯,但心里清楚,在母亲心中,曾几何时,是真正把那少年当做自己孩子的,现在他死了,便成了永远都不可超越的存在。
溪烃不再是她的骄傲,儿子也不再是她的唯一。
她爱国爱家,心有大义,总想为乱世中舍死忘生的人做些什么。
于是溪烃更疯了,他几乎是在用自己来报复母亲,但同时他又是极其要面子的,于是这一切都做得非常隐蔽,他每年都往敌国送去不少根骨极佳的孩子,以此换来了丰厚的报酬,他会把戏班的账填得滴水不漏,他告诉母亲,那是这几年做生意的收入。
那些钱也不是全部都用来建设溪家,溪烃自己也不是重色重欲之人,除了在做官时,应下的一门婚事,房中就只有那个从小照顾他起居,后来被他纳入房中的姨娘了。
大部分的钱财他都上交给了母亲,而母亲总会有自己的渠道,悄悄救济那些被叛党抓捕的其他人,那些人在她的牵线下,从天南海北聚在一处,渐渐的形成了一股难以忽略的势力。
他知道自己的母亲的在做什么,但他从来不去阻止,也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的“上家”。
只是因为,他母亲在查阅账本,调动银钱,乃至于最后收到回信时,那发自心底的笑意,是他在无数岁月中都不曾见过的。
他希望自己的母亲会再次因为自己而高兴起来,他能再次成为母亲的自豪和依靠,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他却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因为她发现了他的通敌罪证。
他很记得那是个仲夏夜,他的母亲一脚踢开书房的门,拿着那些信笺怒气冲冲的质问他,那时候的溪烃已经直视不了她的眼睛了,于是只能垂眸听着她的一声一声的叩问。
像钝刀子割肉一样,远远比在牢房时痛得多。
他喘不上气,他甚至听到她失望至极的叹息,溪丹缓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最后确认道:“告诉娘,你是被冤枉的,对吗?”
溪烃没答,书房内是一片可怖的沉默。
“溪烃,你给我说话,说啊!”
溪烃还是没敢看那双他以为的,充满失望和愤恨的眼睛,其实只要他能抬头看看,他就能知道,自己母亲眼里的心疼,远比他所以为的那些情绪多得多。
溪丹后退两步,上一次她这般绝望难受,还是丈夫去世的时候,她的前襟早已经湿透了,眼里红热一片,她抵在门窗上,半响后才做出了决定:“烃儿,现在回头为时未晚,你随我去衙门自首。”
溪烃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讥讽的看着她,最终疯疯癫癫的笑了起来。
这条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他如何能去自首?认罪之后呢?难道在他厌恶至极的牢房里待上一辈子么?
那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
他回不去了,注定只能在黑暗里独行。
可是他知道溪丹的性子,她刚烈,坚韧,若非死去,她定会想尽一切法子通风报信。
所以他默认了府里姨娘设的局,看着自己的母亲卧病在床,他站在重重窗影后,搓着自己的手心,就像上面有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一直在等,等着为自己的母亲发丧。
那段时间他几乎是分裂的,在人前,他为着自己的母亲殚精竭虑,享受着所有人都称他为“孝子”,甚至在溪丹病情好转,能够说话的时候,还露出过真心实意的欣喜。
可在另一面,他巴不得溪丹快些死去,好让他通敌的秘密永远也埋葬在地底,他永远都可以做千万人敬爱的溪老爷,站在这片热闹里,吸着他人的血来活。
他等啊等,可是溪丹命大,总是吊着一口气,还隐隐有了好转的迹象,所以他不愿再等下去,心里一发狠,最终在姨娘错愕的目光下,强行发丧。
他知道那人还没死,也听说过厉鬼还魂的传闻,他阅遍百书,按理不该有这等迷信的念头,可大概是真的怕死,他还是差人去请来了沐家的道士,按照指点,重修府宅,并且偷偷留下了血阵。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做这些的时候,到底是“怕死”居多,还是那点不为人知的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他好像一直都希望溪丹能够真的回来,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不论是因为报复,还是别的什么……
至少这样,说明在那个人的心里,还是记挂着他的,不论是爱也好,恨也罢。
也不知老天究竟是在耍他呢,还是在帮他。
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无数尸骨上,脚下血海蜿蜒,这个院子不大,处处都充斥着难闻的气味,对面是已经化为厉鬼的溪丹,是他的母亲。
他终于等到了她,可他还是不敢看她。
溪丹那种哑然的神色浓重到血色都遮掩不住,她再次说了一句:“怪我没有教好你……”
溪烃忽然感到非常厌倦,到了如今,他只想问一句:“你当年看着我被抓走的时候,心中可曾有过半分悔意?”
溪丹的目光透过大大小小的皮影看过来,她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她忽然收束了所有的攻击,那些皮影小人划破她那本就腐朽崩坏的身体,但她都不在意,而是向前跑了几步,站在离溪烃咫尺的地方。
她很认真,很认真的端详起自己的儿子,像是想要重新认识他一般。
“你知道在很小的时候,我敬您爱您,一直把你当做毕生的追求么?”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做错了,做错了很多很多,以至于毁了自己的儿子,也毁了这个家。
于是千头万绪都散在风里,最终化成了紧紧的拥抱。
一个只有爱和安抚,歉意与思念的拥抱。
她单薄的身躯挡住了所有的风霜刀剑,紫青的脸贴着溪烃的肩膀,像是一个走了很久的行客,终于找到了归处,她叹息着说了一声:“儿啊,到此为止吧……”
溪烃颤抖着手,那些皮影小人便再也伤不到这个人。
他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可他哭什么呢?先放弃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
溪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不再和他说什么家国大义,就这么紧紧抱着怀中的溪烃,沙哑着声音说:“烃儿,我……”
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呐,我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你,想要看你成名成才,建功立业,做一番维护安宁的好官。
每一次苛责,每一句责骂,那都是因为期望太高啊。
可她独独忘了,她和儿子都是平凡人,既然是平凡人,怎么可能没有七情六欲,而她忽略的,恰恰是自己孩子的所思所想。
要是……当初她多注意一些,没有那么急功近利,甚至多花点时间陪陪他,和他聊聊天,那么最后,这个儿子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副陌生的模样?
都说这世上之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她作为母亲,生育他,教养他,如今他变成了这般,怎么就不算是她的错呢?
只是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那一刻,儿子通敌不孝的恨意,以及那被虐杀的深重怨气,居然都慢慢从她身上褪去了,而她之所以还存在着,正是因为这些东西的维系,以及生前对通敌大事的不解,对儿子巨变的执念,可现在透过他的眼睛,她看明白,也想清楚了。
她靠在自己儿子身上,像小时候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她哼着入睡的小调,对溪烃说:“娘这回是真的要走了,我们……”
“从前怪娘把你拘得太紧,不知不觉让你成为了娘的皮影人,以后娘不会再束缚你了,这世间的事啊,说白了就是选择,你毕竟先是你自己,才是娘的儿子,所以……”
“就这样吧,剩下的因因果果,你要自己当,那些罪孽,你要自己还,娘总不能护你一辈子……”
溪丹的魂魄散在了风里,皮影人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带走了晚风中最后一点亲人之音:“你好自为之。”
那些长达半生的控制与表现,期待与失望,爱与恨,几千个日日夜夜的相守相对,以及那紧紧牵连着的血脉,到了最后,竟只剩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这世间莫大的讽刺,也不过于此。
溪烃站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忽然笑了,凄厉的笑声划破黑夜,他应该是畅怀的,因为想要的都得到了,他布置的种种,在今日给了他一个答案,那个答案甚至是出人意料的……
可临到头来,他却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乏力和空茫,因为他错过了太多,以至于连最后的这个答案都没有意义了。
毕竟顿悟太晚,悔之不及。
他无力的垂下手,认命般的闭上眼睛,任由血雨滴落在脸上。
他想,就这样吧。
这辈子,就这样吧……